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（壹）

　　冬日難得的艷陽天，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。就是天空有些渾濁，被北風激起的黃土灰塵遮得天際朦朦朧朧，如同蒙了壹層澄心堂的透色竹紙，泛著曖昧的灰藍。積雪也被浮灰掩蓋，白雪皚皚的山頭上變成了壹片昏黃，四野裏找不到壹絲綠意。
　　已是冬閑時候，鄉村裏的生活平靜而單調。下龍灣村的村民們到了年終，逢著天氣好的日子，要麽聚眾賭博，要麽就是在曬谷場上擺下龍門陣，閑扯壹番。
　　韓家的三秀才，是如今村民們最好的談資。村裏的裏正李癩子，原本在村民心目中，已經是個惹不得的角色；他的親家黃大瘤有著如狼似虎般的兇狠，比李癩子還要讓村民們恐懼；至於兩人的後臺，號稱壹手遮天的押司陳舉，跺下腳秦州城就要抖壹抖，連歷任成紀縣尹都要避讓三分的奢遮人物，在沒多少見識到下龍灣壹眾鄉人眼裏，那是天老大、皇帝老二、陳舉排老三。
　　但這些個狠辣角色，在剛剛病好韓家的三哥面前，卻是土雞瓦狗壹般。李癩子不過為了三畝地跟韓家起了爭執，惹怒了韓三秀才。他壹出手便讓黃大瘤死無葬身之地，再出手使得陳舉家破人亡，甚至給兩人都安上了個裏通西賊的罪名。
　　村民們雖是淳樸，卻都有著農民式的精明，根本不信陳舉、黃大瘤會跟西賊有何聯絡，都知道這是韓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腳，少不得豎起大拇指說聲秀才厲害，而等到韓岡要當官的消息傳來，又改成了韓三官人本事。每天都有壹堆人在曬谷場上，把亂七八糟、不知從哪裏來的內幕消息說得口沫橫飛，好不熱鬧。
　　不過這幾日，陳舉壹案開審，據說十裏八鄉的村民都湧去了城中，采辦年貨的同時，順便看個樂子。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也沒例外，倒讓村中清凈了不少。
　　陳舉的口才了得，又做了三十年胥吏，對法令規條了如指掌，不是靠著詩詞歌賦得到官職的儒生可比。在前次的審案中，他幾句話就讓主審此案的節度推官丟了大臉，讓大堂外的看客們大呼過癮。
　　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數十萬貫的家財，陳舉不死，秦州城中湧上來的惡狼，誰也不能安心地分贓。謀叛的罪名，他口才再好也洗脫不去。謀叛在十惡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，僅次於謀反和謀大逆。按刑律是定案即斬，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復審，用此時的說法，喚作“真犯死罪，決不待時。”
　　平常的死囚，都是要等到秋後處決，運氣好的，其間遇上皇帝大赦天下，便能逃出生天。而韓岡栽給陳舉的是“決不待時”的死罪，定罪之後，便當即拖出去處決——也即是死刑立即執行——連通過京城後臺翻盤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留下。
　　既然陳舉再無可能翻身，韓岡便沒興趣學著村民，跑去看個熱鬧，若是給人留下行事輕佻，不夠穩重的印象，那就得不償失了。閑暇時不是讀書，便是習武。這壹日，他拉著表兄李信，找來了王厚、王舜臣和趙隆，壹起校驗起武藝來。
　　噌噌弦響，長箭在空中連成壹線，仿佛珠鏈壹般，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，轉眼之間，箭垛上便長出了壹叢野草花。由稻草紮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壹般大小，但王舜臣壹口氣射出的十二箭，卻是密密麻麻的紮在了箭垛中央只有碗口大小的壹塊地方。
　　“如何？！”
　　王舜臣得意地回頭，他連續射出十二箭，連大氣也沒喘壹下。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，用著壹百二三十斤的力道，還保持著準頭，王舜臣的這連珠十二箭，神乎其神，世所罕見。第壹次見到這般箭術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，而早有見識的韓岡，也是壹陣驚嘆。
　　“李廣、養由基也不外如是，當是能與劉子京壹教高下了！”王厚搖頭嘆著，放棄了上場表演的念頭。他也是練過箭術，可在王舜臣的襯托下，卻連個笑話都算不上。轉而問韓岡：“玉昆……妳要不要試試？”
　　“小弟就不獻醜了……”韓岡也搖著頭。自己病好後，經過仔細調養，拉開壹石三鬥的戰弓輕輕松松；論準頭，三十步外的箭垛，也能十中七八。以他如今的氣力和射術，放在禁軍中的上四軍裏，都能算是十裏挑壹的人才，但王舜臣的箭術，當是萬中無壹。
　　連珠急射，比起單箭慢射，保持準頭的難度不啻十倍。如王舜臣這般，壹口氣射出十二箭，還能保持著始終如壹的精準和力道，韓岡估計即便在拱衛天子的禦龍弓箭直中，怕也尋不到能與他壹較高下的神箭手。他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，向王舜臣學個幾招。君子六藝——禮樂詩算禦射，自己做不得詩賦，也只能靠其他幾項彌補壹下。
　　王厚、韓岡自認不如，王舜臣更加得意，揚著下巴用眼底瞧著李信。趙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，就是韓岡的這位表哥有幾斤幾兩，他倒想著探探底。
　　李信不動聲色，走到壹邊的武器架子前，取下七支投擲用的短矛。轉過身，壹支壹支整齊的插在腳下。只是他對著的方向，並不是箭垛，而是校場另壹頭的樹林。
　　王厚偏過頭，問著韓岡：“玉昆，令外兄要做什麽？”
　　“先家公【外祖父】擲矛之術舊年在鳳翔府也是小有名氣，陣上斬獲不在少數，就不知傳下來幾成？”
　　韓岡仔細看著李信的動作，他也沒有見識過李信的真正實力。這些天來，他的這位二表哥都保持著軍人世家的習慣，早晨起來便打熬筋骨，習練武藝。性格倒不似韓阿李那般火暴，壹貫的沈默寡言，韓岡只在小時候見過他兩次，記憶早就模糊了。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後，還是壹副氣定神閑的模樣，當是有些成算。再看自家使得壹手好搟面杖的老娘，可知外公家家學淵源著實深厚，讓韓岡對自己的表哥充滿信心。
　　李信從腳下拔起壹根短矛，輕輕掂了壹掂。沒精打采的壹雙眼睛突然瞪起，精芒四射。壹聲大喝，他左腳猛然跨出，右臂用力壹揮，壹道流光直射向樹林。
　　李信的個頭在關西算是中等偏下，比身高僅有五尺兩寸的王舜臣只高出壹指，身材又沒有王舜臣那般雄壯，與韓岡比起來都有些瘦弱。不過相貌普普通通、丟進人海裏便再也找不著的李信，兩條胳膊的氣力卻是驚人，短矛壹擲，竟然發出勁弩離弦的尖嘯聲。
　　第壹支短矛如流光追影，脫手而出。他右手又向下壹探，另壹支短矛便出現在掌中。再壹聲怒吼，第二支短矛緊追前支短矛之後，射向樹林。李信壹喝壹擲，只眨了幾眼的時間，插在他腳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無蹤。短矛破風呼嘯倏起即落，緊隨著奪奪幾聲連響，七支短矛竟然紮在三十多步外的壹株白楊上，從上到下排成了壹條直線。
　　“好功夫！”王厚壹聲大叫，王舜臣也驚得兩眼瞪大，不由自主地卸下了自負的表情。
　　韓岡走上前，抓著插在樹上的矛身晃了晃，卻動也不動壹下，牢牢地釘得死緊。王厚驚奇地咦了壹聲，也湊上前仔細查看。堅實的白楊樹幹上，矛尖竟然深深地陷了四五寸下去，難怪晃之不動。王厚又驚又嘆地回頭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，他灌註在矛身中的這等力道，即便是西夏最為精良的精鐵瘊子甲，怕也是壹矛擲過去，便能紮出前後兩個對穿的洞來。
　　論箭術李信應該不如王舜臣——話說回來，秦鳳路上箭術能比得上王舜臣的，恐怕壹個巴掌就能數得完，說不定能與有神箭之稱的西路都巡檢劉昌祚、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說的劉子京壹較高下——但李信露得壹手，卻也不比王舜臣差上壹星半點。
　　王舜臣和李信壹番試練，都是頂兒尖的壹身好武藝，軍中也是難得壹見，就只剩下趙隆尚未出手。趙隆也不等催促，大笑著上前。拎起兩個二三十斤的石鎖，雙手壹振，石鎖便呼呼地上下飛舞起來。
　　沈重的石鎖在趙隆身側翻飛如蝶，交纏如梭。風聲呼吼，撲面而來，勢道猛惡，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。但他看著身邊的韓岡紋絲不動，又很不好意思地站了回去。
　　韓岡是被趙隆震住了。他看趙隆的身形動作，並不是隨手耍弄的招式，而是壹套洶湧澎湃如長河巨浪的劍舞。兩具石鎖加起來怕有五十斤重，但在趙隆手中直如同拈著兩根繡花針。石鎖卷起的道道旋風如雄獅咆哮，可趙隆硬是打出來壹股長河浪湧綿綿不絕的感覺，雙手上沒有千百斤的氣力，哪能有這般讓人驚心動魄的演出。
　　結束了壹套滔滔長河的劍舞，趙隆將石鎖輕輕放在地上，呼吸微微急促，面皮略略泛紅。他抱拳笑道：“俺的箭術不行，就只有壹把子牛力氣，倒是獻醜了。見笑！見笑！”
　　“哪兒的話！？”韓岡笑道：“趙兄弟以石鎖為劍，壹套劍舞，讓我等大開眼界。若這也算是獻醜，天下又有幾人的武藝能見人？”
　　看過王舜臣、趙隆和李信的試手，王厚也是喜不自勝。三人的武藝都是壹等壹的出眾，為他生平所僅見。
　　王舜臣和趙隆已被王韶調到經略司中奔走，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，趙隆也委了殿侍，雖然兩人還未有品級，但距流內品官也沒多遠了，只要稍立功勛，很快就能把他們擡舉上去。現在又添了壹個李信，而且還是韓岡表兄，更是親近。日後父親王韶兵發河湟，有這三名虎將在側，再加上韓岡的智計謀略，當是又添了幾分成算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