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（壹）

　　新任的西路都巡檢苗授，亦是四十上下，跟王韶、高遵裕差不多年紀，有著壹副文質彬彬的好相貌。溫文爾雅，言辭知禮，氣質淳淳如飽學宿儒。連王韶這個正牌子的進士跟他比起來，都顯得經多了風刀霜劍摧殘，英俊或有過之，但文氣卻遜色不少。
　　如此氣象，韓岡前日第壹次見面，亦不由得暗贊了壹句不愧是安定先生的弟子。也只有看到苗授慣常籠在袖子中的壹對骨節粗大、青筋凸起的大手，還有從鬢角壹直延伸到耳後的壹條血紅色的刀痕，才能發覺他終究還是武將的身份。
　　“授之壹路辛苦了！”王韶站在內廳門口相迎。
　　“分內之事，未足為勞。”風塵仆仆的苗授謙虛著，行過禮，便被走下來的高遵裕拉起。緣邊安撫司的兩位安撫和西路都巡檢謙讓了壹番，壹起攜手進了內廳中。
　　韓岡和王厚跟著進去，只是跨過門檻時回頭壹看，就見苗授的兒子苗履在院中猶豫著不敢跟上來。苗履與他的父親有七八分相似，卻沒有繼承下來多少儒雅之氣，行動舉止壹看就是武夫模樣。他尚無官身，不敢進入商議軍機的內廳——放在是節帥帥府，那就是白虎節堂，誰人敢犯禁令。
　　韓岡看了，便招呼他進來，“慎之，何必站在門外，壹起進來便是。”
　　“多謝機宜！”
　　有了韓岡的許可，苗履心中的猶豫壹掃而空。兩步便跨上臺階，跟著韓岡王厚入廳。他的年紀跟韓岡相當，但在古渭寨中，刨去了他的衙內身份，沒官身的他就連趙隆、楊英都比不上。不過苗履性格沈毅，又會做人，倒跟王舜臣他們幾個處得不壞，也跟王厚頗談得來。就是面對聲名遠揚的韓岡時，還是有些拘謹。
　　內廳中，性急的高遵裕也不等人端茶上來，坐下來就問著苗授有關星羅結部的消息。
　　苗授說話聲不徐不疾，平穩如壹的聲調中盡透著文人儒士的閑雅。只是他說的話，卻是豪氣自生：“別羌不足慮，若能與末將精兵千人，當取其首獻於二位安撫座前！”
　　王韶老成持重，“授之莫要小看別羌星羅結，寧可高看壹眼，也不要輕視於他。”
　　“別羌不過是虛張聲勢、自壯其膽而已，非此不足以統領星羅結部。他拿著抵禦官軍侵襲的借口，已經殺了三個族中耆長，都是其兄康遵留下來的親信……自亂家門，這是尋死之道。”苗授聲音沈了壹點：“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西賊！光是蘭州禹臧家的實力就不在木征之下，若是壹個不巧，讓別羌與禹臧家勾連上，進而交通西賊，誘得梁乙埋兵出青銅峽，越六盤山來支持他，河湟之事必生變數。”
　　高遵裕則長笑道：“現在西賊的心思都放在橫山，等天氣再轉涼壹點，鄜延那邊就要點烽火了。”他停了壹下，“也可能是環慶那邊要先打個頭陣。”
　　“兵出白豹，攻打大順，阻斷環慶、鄜延之間的交通，這樣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攻打綏德。聲東擊西，西賊來來回回也就這麽幾手。”苗授說著黨項人可能實行的計劃，言語間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了自信。
　　白豹城是西夏人在橫山南麓的重要據點，位於環慶路和鄜延路之間。自白豹向東南四十裏，便是環慶、鄜延兩路北線交通樞紐的大順城。近三十年前，白豹城曾經被任福帶兵夜襲過。此戰斬首六百，自軍戰歿則只有壹人，因此而來的白豹大捷，是三川口之敗後，宋軍盼望已久的大勝。軍中士氣大振，任福從此得以統領大軍，可緊接著便是好水川慘敗，任福戰死，白豹城也得而復失。
　　而大順城建立是在三川口之敗的第二年，由範仲淹主持，在壹個名為馬鋪寨的小軍寨上擴建而成——只看馬鋪寨這名字，就知道是設立在交通要道上，擁有驛傳鋪遞的寨子。
　　大順城的建立，壹開始並不是為了維持兩路的北線交通，而是為了抵擋西賊鐵騎南侵的步伐。壹旦黨項騎兵自白豹城南下，能同時得到鄜延、環慶兩路支援的大順城防線，可以將其堵在北方。即便西賊能設法繞過防線，有大順城釘在後方，他們也不敢在南面橫行無忌，只能劫掠壹番便匆匆而退。
　　事實上，大順城也圓滿完成了這個任務，“大順既城，而白豹、金湯皆不敢犯，環慶自此寇益少。”四年前西夏前主嵬名諒祚領軍南侵，便是慘敗於大順城下，傳說他還在此戰中中了壹箭，很快便因傷而死，讓梁氏兄妹得以掌控西夏朝政。
　　不過相對的，大順城位於連接鄜延、環慶的北線要道之上，壹旦大順城被圍，兩路交通就只能依靠南方兩百裏的中線——子午山小道，還有更南面的長安道。無論哪壹條路，都不足以讓兩路能順利並及時的運送兵員。
　　故而當西夏人每次進攻鄜延或環慶的時候，都不會忘記派壹支偏師攻打大順城。每壹次，白豹城都會成為壹根木楔，牢牢插在大順城的喉間，讓環慶、鄜延的北線交通時刻受到威脅。
　　“既然西賊主力在鄜延，偏師會攻大順城，如何要擔心西賊出兵支援星羅結部？”王韶反問著，只是聽他的語氣，卻沒有多少否定的成分在，大概僅僅是想測試壹下苗授的水平如何。
　　“橫山為西賊命脈，朝廷亦是勢在必得。如今朝中已有進築羅兀之意，西賊對此不會坐視不理，今冬必有壹番前所未有的大戰。如此大戰，絕不會僅僅牽制住環慶守軍就夠的。為了能讓關西除鄜延外的三路都脫不開身，秦鳳、涇原、環慶都少不了會有偏師來攻。蘭州的禹臧家雖然是吐蕃人，但壹直都為西賊謹守西南門戶。如果禹臧家受命南下，他們跟星羅結部當會是壹拍即合。若不能先發制人，露骨山附近的蕃部都會投向西賊不說，甚至連臨洮也會落入黨項人手中。”
　　苗授壹力主戰，當下他出言說服在座眾人的時候，聲如洪鐘、眼神咄咄逼人，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好戰之心。揭開胡瑗弟子儒雅的外衣，藏在裏面的，是對蕃人不共戴天的刻骨痛恨，還有對戰爭和戰功的無比渴望。
　　大宋自三十年前起，連續遭遇了三川口、好水川、定川寨三次慘敗後，關西軍中精銳盡喪。直到如今，軍中六十上下、戰功卓著的老將寥寥無幾。憑著壹些殘兵敗將，二十年來只能勉強守著橫山、六盤的防線。
　　但如今西軍中的新生代都已成長起來。鎮守緣邊各路各州的中堅，基本上皆是苗授這樣三四十歲的將領。無論是大名鼎鼎的三種二姚，還是劉昌祚、劉舜卿、曲端，都是近二十年來成長起來的少壯派。
　　依靠這些在官場上仍能算是年輕人的將領，自趙頊即位後，宋軍壹方猛然變得進取起來。進築綏德、甘谷，拓土橫山，開邊河湟，甚至包括慶州李復圭幾次失敗的攻勢，都證明了宋夏兩方之間攻守易勢的現實。而苗授這等少壯派的將領，也從中漸漸地感受到了最近從東京城中刮來的、與過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風向。
　　少年時壹次接著壹次地聽著官軍慘敗的消息，不少人的父兄都戰死在沙場之上。親自上陣之後，又不斷地被動防守，坐困愁城，看著西賊的鐵鷂子在外耀武揚威。時至今日，新天子抱著觀兵興靈之心，讓西軍的年輕將帥終於可以壹舒心中積郁，哪壹個不是成日想著建功立業？！
　　燕達憑借綏德之勝升任了秦鳳兵馬副總管，而王韶和高遵裕因為連續兩次大捷而受到的封賞，也同樣讓人眼紅！為了博壹個封妻蔭子，當調令送到手中的時候，苗授便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。從德順軍都監的位置上降了半級，當上了秦州西路都巡檢。他心中念茲在茲的就是戰功，而眼前壹場大戰正等著他，苗授哪有不將之緊緊抓住的道理？
　　苗授霍然起立，向王韶和高遵裕的躬身行禮，朗聲道：“末將願立下軍令狀，只要兩位安撫能拈選千名精銳與我，若不能大勝而歸，斬別羌之首而還，末將甘受軍法處置，雖死不怨！”
　　看到了苗授燃燒著火焰的狂熱眼神，王韶與高遵裕交換了壹個眼色，各自輕輕點頭。
　　王韶隨即便道：“此事也不需瞞著授之。星羅結部不恭於國朝，我等皆有心壹戰。可惜錢糧人力欠奉，只能徒喚奈何……不過如果依照授之的計劃，以千人速戰速決的話，這點錢糧還是能拼湊得出來。就不知授之對此戰有多少把握？”
　　“用兵貴奇，只要是出其不意，必定能手到擒來！”這是苗授的回答。
　　王韶和高遵裕點了點頭。可韓岡卻搖了搖頭，這樣實在有些冒險。王韶慣是劍走偏逢，推薦韓岡時如此，團聚七部時如此，只要合乎他心意的人和事，便會毫不猶豫地去招攬、去施行。高遵裕則是被軍功沖昏了頭腦。但韓岡他不會把寶押在苗授身上，不是他覺得苗授能力不足，而是他只相信自己。
　　苗授說他對別羌能手到擒來，而韓岡對此的評估也有六成的機會。只不過，韓岡希望勝利的幾率能更大壹點。他咳嗽了壹聲，緩緩出言：“其實還是有足夠出兵的錢糧的，即便是三千兵、壹個月，也壹樣夠用。”
　　數道視線壹齊轉到韓岡的身上，高遵裕驚訝地問道：“哪裏來的？”
　　“渭源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