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青山聲碎覷後影（四）

　　天微陰。
　　清晨的時候，交錯行進在喧鬧和寂靜中的夜色已經退去了，曦光漸漸爬上了山頭。
　　河州城附近的山谷內，炊煙壹註註地騰起在空中。互為死敵的兩支軍隊，試探了幾天，深夜時也不忘相互遣人偷襲，現在都無甚心思在進食的時間中幹擾對方。
　　王韶吃完還算豐盛的早餐，從後側小門走進大帳。眾將已經在大帳中按官位高下羅列，正等著王韶前來下令。
　　諸將人人神色嚴肅，皆知今日並不同於前日。而王韶也是壹派氣貌嚴重的模樣，跨步走到主帥交椅前，穩穩坐了下來。
　　當禹臧軍開始攻打臨洮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，王韶就知道決戰的時候到了。盡管他還想給木征麾下的軍隊以更大壹點的壓力，但身後燃起的烽火，讓他不能再繼續拖延。
　　通過數日對支流河谷谷口的爭奪，宋軍兵鋒已經直面離水谷地。木征軍又退了壹步，被壓迫得更加靠近河州城。
　　壓縮吐蕃騎兵的活動空間，借助戰場地形上的優勢，將兵力上的差別壹點點地抹除，這就是宋軍這些天壹直在做的。如果再多兩天的時間，不但勝負的天平將會倒向宋軍，王韶認為木征的軍心就很難繼續保持下去——畢竟會為木征死戰到底的愚頑之輩，在五萬蕃軍中最多也只有三四成。只要擊敗其中的這壹兩萬人，剩下的便都是些只能打順風仗的烏合之眾。
　　“只可惜木征也不是蠢人。”
　　王韶暗自感慨了壹句，便將自己之前的如意算盤丟到壹邊。即便被迫提前出戰，眼下新的局面也不過讓人覺得稍稍棘手了壹些。
　　熙河經略使銳利的視線從眾將的臉上壹壹掃過，靜默了片刻，他終於開口：“我們今日是背水壹戰！”
　　王韶語出驚人，壹下就在眾將校中惹起了壹陣輕微的騷動。但主帥沈沈的眼神立刻壓過來，眾將情緒上的波瀾隨即被強摁了下去。
　　他繼續向眾將說著官軍眼前的形勢：“禹臧花麻已經在攻打臨洮堡，如果臨洮堡淪陷，結河川堡和北關堡都無法抵擋禹臧家的兵鋒，那時候，我軍就不得不退！”
　　“敵前撤軍，不是每壹次都有張玉、高永能在羅兀城的運氣。”
　　“而我們的退路，更是曲折難行遠過羅兀。”
　　“不要抱著任何幻想，此處距離隴西超過三百裏，沿途山路迢迢，群蕃環伺，壹旦退兵之後，想回到隴西，這裏的兩萬大軍將會十不存壹。”
　　仿佛是威脅，壹句句不吉的言辭，向眾將宣告若是敗陣就沒有歸路。
　　決戰之前，主帥不當如此說話，但這是王韶的判斷。被迫提前決戰，與其將後方的敵情用言辭偽飾掩蓋，還不如更加危言聳聽壹點。置之死地而後生，關鍵看的是是否能讓將士們了解到失敗的危險。
　　“相對於敵前退兵後的九死壹生，擊敗眼前的蕃軍，可謂是輕而易舉。”煽動起眾將心中的危機感，王韶的口氣稍稍輕松了壹點，“三年來，河湟與吐蕃人歷經多次交鋒，卻沒有敗過壹次。”
　　“而三年來，朝廷的封賞，更是從沒有辜負我等邊臣的壹番辛勞。由布衣而入朝官者有之，由小校而升崇班者有之；由敢勇而得享朝廷重祿者有之；”王韶看了看趙隆，又微微笑了笑，猛然提高聲調：“由選人而為封疆邊臣者亦有之！”
　　“諸位皆是西軍中的翹楚，武藝兵法皆為壹時之選。今率大軍，臨危城，不奮力殺敵，博壹個封妻蔭子，又待何日？！天子就在大慶殿中設席以待，就看諸位能不能把功勞鋪到陛前！”
　　王韶說到最後，提氣高聲，霍然站起。而眾將發出了壹陣低吼，戰意如火。
　　眼見自己戰前動員的恰到好處，王韶說著今天的賞格，“今日壹戰，第壹，是要攻下河州，先入河州者，為首功，官階七資三轉。第二，就是木征。木征其人事關河湟大局，生擒、擊殺皆可。若有誰能將之擒殺，為殊勛，即便是壹介布衣，本帥亦會保舉其為壹任團練！”
　　經略使的許諾，更是讓眾將興發如狂，恨不得立刻攻破河州城、生擒那木征。
　　在諸將的興奮中，王韶抽出腰中劍，斜指帳外河州城的方向：“今日就是決戰！……記住，我們是背水壹戰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戰鼓隆隆。
　　先是騎兵出陣，在兩軍營地之間來回奔馳。
　　接著步兵魚貫出營，在騎兵的護翼下排兵布陣。
　　雖然吐蕃人尚沒有動作，但三千宋軍騎兵，依然緊張地註視著敵軍營中的壹舉壹動。但在宋軍全師出陣的情況下，吐蕃人並沒有給他們以迎頭痛擊，反而是分別向河谷的上下遊退了開去，壹直退了約有兩裏地才停了下來，將河州城暴露在宋軍的眼前。木征的大旗，隨著吐蕃中軍也在同時退回了城中，轉眼已經在城頭上高高飄揚。
　　待到煙塵甫定，陣列儼然的宋軍終於看到了吐蕃人擺出的姿態。
　　“這是放著讓我們攻城？”
　　“不，這是想讓我們無法攻城。”
　　很快就有人看得明白。壹旦宋軍進抵城下，兩翼就立刻會遭到退離的吐蕃騎兵攻擊。雖然數以萬計的蕃騎離開了河州城下，但他們並不是避讓宋軍的兵鋒，而是將雙拳收回到肋下，等待出手機會。
　　這就是最易互相支援的掎角之勢，讓敵軍無法下嘴。幾天來，吐蕃軍齊集河州城下，反倒成全了宋軍，可以全力攻擊。而眼下，吐蕃軍壹分為三，其中任何壹處的兵力都與宋軍相差不遠。攻擊其中任何壹處，都會被其余兩處襲擊側翼或是後方，而以騎兵的速度，宋軍絕無可能在其他兩處蕃軍趕來前，全殲其中的任何壹處。
　　只是這樣的舉措，未免太過保守，壹點也不像兵力遠過敵軍的主帥該下的命令。
　　幾萬人的大陣仗中，少數人的武勇毫無用處。浩浩如海的軍陣中，趙隆帶著只剩半數的熙河選鋒，留在了王韶的身邊。他很納悶：“怎麽木征還是在避戰的樣子？”
　　“是要等禹臧花麻那裏的消息？”
　　王韶身邊的幕僚們壹時間有些鬧不明白。
　　“別管那麽多，有霹靂砲在，攻城也不需要太多的手腳！”王韶厲聲喝道，“傳令景思立，讓他領本部去提防北方的賊軍。再傳語姚兕，讓他去防著南面。把霹靂砲推上來……攻城！”
　　數十輛霹靂砲車被推向了陣前。又改進了壹次的配重式投石機，比舊型號變得更加高大，接近四丈的高度甚至超越了河州城墻。
　　這五十輛剛剛被打造好的炮車，如同壹排巨人矗立在軍陣中，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。原本鼓噪蠢動的吐蕃蕃騎壹時間也變得安靜下來，無不為之震撼。
　　若在過去，壹輛行炮車至少需要五七十人服侍，而眼下的霹靂砲，卻是需用的人數少到極致。出戰的大軍能使用多少霹靂砲，只取決於工匠們的制造能力，而不是兵力。
　　木征站在城頭上，望著漸漸推前的霹靂車。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兵器，但用來攻城的道具卻是不會猜錯的。青筋畢露的右手緊緊按著刀柄。宋人這是要猛攻城關，逼其招兵回援。
　　“王韶竟然這麽自大？……還是自信？”
　　木征的眼神兇戾：“宋人未免太小瞧人了。”
　　但不止壹名將領被霹靂砲車驚到，回來向木征請求，急招城外兩路大軍來堵截宋人繼續向河州城逼近。
　　“不！”木征搖著頭，語氣依然堅定，“讓他們再近壹點……壹天時間，怎麽也能堅持得下！就算是失了河州城，也要把宋人給纏住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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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天光漸漸黯淡了下來。
　　高聳的山壁上草木森森，枝葉的遮擋下，狹窄的山道變得陰暗模糊。青誼結鬼章也只能用頭頂上，被群山壓縮得只剩小半幅的天空來判斷時間。
　　前後眾軍沈默地隨著青誼結鬼章而前進，在漸漸變得陰暗的山道中，宛如幽魂組成的隊伍。
　　“為什麽要去珂諾堡？”青誼結鬼章的身邊，有壹名與他同樣年輕的吐蕃貴族在追問著，“攻下香子城不是更簡單？”
　　鬼章家的族長沈默著攥著馬韁繼續前行。
　　而年輕人問了兩句，也不能回答，忽又自說自話地恍然大悟起來：“是不是擔心宋人回來後不好撤離？的確，河州離得太近，若是宋軍遣精銳回來，根本躲不過。還是讓木征家的人去送死好了！”
　　年輕人嘿嘿笑著，仿佛撿了便宜壹般。青誼結鬼章卻轉過頭，用三九臘月的眼神盯了他壹眼，“是木征希望我們去牽制珂諾堡的宋軍。”
　　“啊……？”年輕人驚訝著，“真的是聽木征的話？！”
　　不比普通吐蕃人那般都對吐蕃王家血脈多多少少地有著壹點敬畏，青誼結鬼章對木征壹點尊敬之心都沒有，但眼下宋軍壓境，為了維持鬼章部東側的屏障，他甘願吃上點虧，“都這時候，還想窩裏鬥嗎？！”
　　年輕人急了起來，像是要為自己爭辯，青誼結鬼章冷著聲音說著：“禹臧花麻都出兵了，也別讓他看笑話。”
　　壹聲號角突然響起，並不是吐蕃人慣用的牦牛號角的音色。
　　是宋人的暗哨在傳遞警訊。大概是發現了走在最前面開路的兩百騎兵，但只有號角之聲傳訊，看來這條路上並沒有埋伏。
　　青誼結鬼章當機立斷，大呼壹聲：“快！”便立刻縱馬前沖。
　　隨著年輕的鬼章家族長，董氈帳下的精銳騎兵不再保持悄無聲息的行動，而是立刻奔馳起來，直如流入峽谷的河水，變得洶湧激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