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壹章 千嶂重隔音信微（上）

　　已是三月末，天氣壹日暖過壹日，離壹年壹度的金明池爭標的日子也越來越近，屈指計算，也只剩兩根手指的時間。
　　天子即將駕臨池上龍舟，觀看軍中健兒爭標。為了準備天子出巡之事，來來往往的車馬也是壹隊接著壹隊，這東京城西邊的兩座靠近金明池的城門——新鄭門、萬勝門處，也便是越發的擁擠繁忙起來。
　　坐在萬勝門邊的班樓酒店的二樓上，權戶部判官呂嘉問獨據壹桌。桌上的酒菜上來後，他只稍稍動了動筷子，就壹直把玩著手中的銀杯。樓下的喧鬧被壹層竹簾給遮擋，倒也讓他耳根清凈了不少。
　　權戶部判官中的戶部，並不是六部中的戶部，而是大宋財計的三司衙門下面的鹽鐵、度支、戶部這三司中的戶部。
　　身為戶部司判官，呂嘉問算是十分稱職了。他所主管的天下人丁稅賦，至少可算是賬目清明。兼管的諸司庫務，也同樣讓人挑不出錯來。而京中官造酒水，也是他所分管——前日他在官釀的酒場中推行連竈法，能為國庫每年省下十六萬貫柴草錢。
　　所以前日天子問起三司事務，王安石才會說，三司判官中唯有他呂嘉問最為稱職。
　　只是光靠稱職還是不夠的。呂嘉問他的心很大，仁宗朝的權相呂夷簡的曾孫，怎麽可能因為壹句“稱職”就心滿意足？
　　所以他提出了壹項新的法案——市易法。
　　來自於京城中壹名小商人魏繼宗的提議，讓官府插手進商品的販賣與出售之中。盡管不是他呂嘉問所首倡，不過若是沒有他的壹力主張，根本就得不到王相公的首肯。
　　這並不是與民爭利，依然是之前新黨所秉持的與兼並之家爭奪利益。
　　東京城是大宋的中心，人口百萬，天下貨品輸入京城的數目多得難以計算。但這些貨物運抵京城後，並不是直接在販售，而都是必須轉賣給各個行會的行首，再由行會的行首分給行會中的商人們零售。
　　行首們只是在中間過上壹道手，就將利潤的大頭賺到了手中，而且壹點風險都不用冒。這等坐地分贓的手段黑得讓人發指，也讓官府留著饞涎，但不遵守這等規矩的商人們，根本在京中待不住，行首們的勢力可是能壹直通到後宮之中！
　　不過自從王安石秉政之後，均輸法推行於世，已經從行首們的手中搶到不少的份額。現在市易法的主要目的，就是將行首們的轉售之權徹底奪過來。
　　當然，市易法在具體施行的時候，所用的措施和手段不會這麽簡單，甚至可以由官府出面收購滯納商品，以收買行商。但從行首們手上搶錢的實質，卻不會有任何改變。
　　呂嘉問對此心安理得，在地方上，但凡多余下來的便民貸款，都會強制本不需要借錢的上戶們借貸——也就是所謂的抑配，以賺取利息。既然能明著從鄉紳手中搶錢，那他的市易法推行起來自然也是名正言順。
　　現在呂嘉問正在等著崇政殿中的那坐著、站著的十幾位，對這項法案作出最後的決定。
　　用力握著祥雲連枝的銀杯，呂嘉問的臉上表情讓壹名準備坐在他對桌的客人，立刻起身，遠遠地躲到遠處的角落裏——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。
　　自從前兩年他把叔祖呂公弼抨擊新法的奏章草稿偷了出來，給王安石過目之後，他在家中就沒有了立足之地。因為這份投名狀，王安石對呂公弼的攻擊提前有了對策，讓呂嘉問的叔祖在崇政殿中栽了壹個大跟頭。回來後，呂公弼就在家中上下徹查，查明了來龍去脈，便大罵呂嘉問是“家賊”。
　　“家賊！？”
　　呂嘉問冷笑壹聲，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！
　　“望之，妳好自在！”
　　突如其來的壹聲喚，將呂嘉問從個人的小天地中驚醒過來。
　　呂嘉問擡頭壹見來人，便立刻起身，“原來是聖美啊，這可真是巧了……怎麽沒看到王衙內？”
　　來人聞言，臉色微微壹變，卻又展顏笑道，“王衙內現在宮中講筵之上，望之難道不知？”
　　呂嘉問暗地冷哼壹聲，浮起了同樣應酬似的笑容，邀請這位王子韶王聖美坐下來說話。
　　王子韶前日進京詣闕，就緊緊地跟在王家大衙內的身後。才壹個月的工夫，就在京城人嘴裏落下了個衙內鉆的名號，自然並非什麽正人——熙寧二年、三年的時候，王子韶還做壹任過監察禦史裏行。能進禦史臺，自然是飛黃騰達的基礎。可惜他在王安石炙手可熱的時候跟著攻擊舊黨，而後在舊黨反撲，王安石稱病的時候，又動搖起來，倒向呂公著。最後便是被趕出京城，落了個知上元縣。過了兩年，又轉到了荊南轉運判官的任上。
　　荊南不是什麽好地方，王子韶吃過了虧，自然知道該怎麽做了，奉承巴結的事，做起來還真是不辱壹第進士的頭銜。不過這王子韶其實還是有些本事的，能重新攀上王安石和王雱，也是靠著他年未弱冠就考上進士的才學。
　　壹句“即雲不見諸侯，因何又見梁惠王”，就算孟軻復生也只能勉強自辯的指責，讓他在王安石和王雱面前重新得到了壹個展示自己的機會。
　　——“迎之致之以有禮，則就之”，呂嘉問自問沒有王子韶的這番急智，能用孟子的話，讓宰相依禮相待。
　　壹張嘴能說會道，引經據典也絕不輸人，也難怪王衙內會喜歡他。也就是人品方面，有待商榷了。
　　讓人上來撤掉桌上的酒菜，換壹桌新的上來，呂嘉問又是暗暗自嘲，自己好像也沒臉說他人不正。
　　不過只要能讓市易法推行於世，在新黨之中穩住自己的位子，日後總有壹天能在政事堂中得到個座位。到那時，看現在跟自己劃清界限的那些族人，還能繼續跟自家割席斷交下去？！
　　自家的曾祖文靖公【呂夷簡】身前身後，還不是被人罵成奸佞、奸相。數次為相，把持朝中大權，範仲淹、韓琦、歐陽修、富弼沒少在他手上吃過虧。被天下清議給罵慘了，但最後怎麽樣——陪祀真宗！這是臣子少有的榮譽。
　　這笑貧不笑娼的世道，官位才是第壹。別看現在呂家沒人敢跟自己親近，逢年過節都沒人通知自己去祭祖，但過兩年再看看！等那兩個老鬼死了之後再看看！
　　“怎麽聖美今日有暇，會往這座酒樓上來？”給王子韶滿上壹杯酒，呂嘉問貌不經意地問著。班樓酒店在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，也是排在很後面的，來的人並不多見。
　　王子韶在炙鹿肉的上夾了壹筷子，輕描淡寫地說道：“學士院鎖院了。”
　　“什麽！”呂嘉問差點驚叫起來。天子駕臨內東門小殿，學士院鎖院，書詔的翰林學士不得出，這是宰執拜除或是宰相出外的先兆，“是政事堂還是樞密院！？”他緊張地問道。
　　“說笑而已。”王子韶露出了壹個惡作劇的笑容，然後看著皺起眉頭的呂嘉問，“不過等渭州的那壹位回來，當是要鎖院了。”
　　“可是‘誰念玉關人老’？”
　　“正是！”王子韶哈哈笑了兩聲，“如今京城中遍傳此曲，早傳到了天子的耳中。這不，蔡子政【蔡挺】就要回來了。”
　　“蔡子政為渭帥多年，把涇原壹路打造得如鐵桶壹般。樞密副使壹職，他也當得起！”
　　王子韶之前沒有說蔡挺回京將會擔任何職，但呂嘉問也能猜測得出天子會給他什麽職位。
　　王子韶放下筷子，微瞇起雙眼，神情變得深沈起來，“其實誰念玉關人老。其實也有另外壹種解法！”
　　呂嘉問立刻搖頭，“這絕不是蔡子政本意！”這是構陷啊，他縱然膽大，也不敢插上壹句嘴。
　　“蔡子政這首小詞做得雖好，但能忽然間傳遍京城，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。”王子韶臉上的笑容，讓呂嘉問感覺他是仿佛被周興、來俊臣附身壹般，“誰念玉關人老啊，自今上登基以來，陜西用兵可有壹年停過？”
　　“其實也無所謂了，河州城已經攻下，王韶也就要進京。憑著開疆之功，也許在樞密院中同樣能得張交椅坐坐。陜西自然也會清凈下來。”呂嘉問可不想這個節骨眼上出什麽事，不論王子韶想做什麽，他都無意摻和。
　　王子韶笑得更為意味深長：“照理說河州城都攻下來了，怎麽說也該慶祝壹番，為何至今還悄無聲息。”
　　雖說來自河湟的消息都是軍情機密，但這東京城中從來就沒有秘密兩個字，就算王子韶這名上京詣闕，等候天子召見的外臣，也同樣很容易就能打聽到消息。
　　呂嘉問知道，肯定是今天有什麽新的消息傳來了，“可是出了什麽大事？”
　　王子韶將臉壹板，湊近了，壓低聲音，“王韶領軍翻越雪山，據說已經斷了消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