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章 南北（十二）

　　暴雨如註。
　　車站站臺上的時鐘，鐘盤上的時針指著三點的位置。
　　明明白白才交申時，天卻已經黑得像入夜之後。
　　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砸了下來。站臺的水泥地面上，排水的陰溝已滿溢，多出來的雨水漫過了腳面，與軌道上的積水混做了壹處。
　　路軌和枕木架在道砟上，用鵝卵石堆起來的道砟本有快速排水、防止軌道淹水的功能，但現在幾乎成了河，完全看不見軌道的蹤跡，積水壹直淹到停在軌道上的列車上，沒過了車輪，從敞開的車門中灌了進去。
　　風雨如晦，方興臉色亦是陰晦。
　　他身上穿著油布雨衣，出來不過半刻鐘，從內到外都濕透了。但他已經沒空顧慮這種小事了。
　　遼人舉兵南下，朝廷立刻調動京營大軍針鋒相對。第壹批兵馬正要出發，卻來了壹場暴風雨，成為了第壹個要應對的敵人。
　　按照鐵路總局壹開始設計的標準，汴梁這邊，隨時可以出動五千精銳，帶上他們所有的裝備，包括火炮、車輛、牲畜，在十二個小時之內上車出發。如果不帶重裝備，更是能讓三千兵馬隨時登車離京。
　　但所有的前提是壹切順利。壹場初夏的暴雨，讓計劃泡了湯。
　　他陰郁地看著車廂裏面。鐵路總局的副職，實際上的主管，壹如往日身邊圍著大小官員，卻壹個個仿佛雷驚的鵪鶉壹樣，不敢上前。
　　壹點亮光在車廂中搖搖晃晃，從遠端的壹頭來到車門處。壹人手提壹盞煤油燈，趟著水從車廂出來，迎面壹陣雨點，砸得他瞇起了眼，等他從穿著同樣款式的油布雨衣中，分辨出了方興，壹步跨上站臺，“提點，下官都查看過了，地板上都是水，全淹起來了。”
　　方興閉起眼，深吸壹口氣，待胸中的郁悶和憤怒隨著吐氣而去，方睜開雙眼，“也就是說，用不了了？”
　　“下官方才已經讓人去調抽水機了。”壹名官員回話道，拿了塊手巾不停地擦著額頭，也不知是擦雨水還是擦冷汗。
　　“沒用的。雨不停，抽多少水，就能補多少。”另壹人搖頭，他看了看天，“有點像治平二年的那場雨了。”
　　雨水嘩嘩地砸在頭頂上，方興的臉色又沈了兩分。
　　修橋鋪路，少不了考察水文，尤其是過往洪水的記錄。
　　治平二年方興雖不在京師，但他也聽說過那場暴雨帶來的洪水。壹直淹到了皇城中，只是開封城內，軍民死亡就超過千人。
　　要是這壹場暴雨也如治平二年，東京城會變成怎麽樣，方興管不著，但他能肯定鐵路運輸是要出大亂子了。
　　這邊又壹人提議道：“東京車站肯定不會被淹。提點，不如……”
　　“添亂啊？”方興立刻瞪了那人壹眼。隔著雨幕，他的瞪視毫無意義，但陰沈沈的質問，成功地將人嚇得噤若寒蟬。
　　隨著鐵路的裏程不斷增長，從最早的不到三位數，到現在的突破五位數，車站的數量也隨之增長。東京周圍，大小站點星羅棋布，縣中的客運站，工廠碼頭的貨運站，以及專供軍隊的軍用車站。
　　方興和總局小半個高層，再加上東京鐵路局的上下官吏，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，正是諸多軍用車站中的壹座，專門用來運送軍隊、武器和軍中物資。
　　而軍用車站選取的位置，是方便軍隊進出和武器運送，靠近軍營，人流量和貨運量都不高，沒辦法在地勢上多琢磨。
　　反之，專門運送旅客貨物的東京車站，為了安全起見，同時也是地位獨壹無二，所以地勢更高，排水系統修得更好，為了保護鐵路和車站，特意在外圍修了泄洪的壕溝。
　　可那裏是天下鐵路的交匯點，即使是暴雨如註，照樣少不了旅人和商貨，壹旦數千大軍出現在東京車站，打亂了客運和貨運計劃，還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簍子。
　　把去東京車站的提議罵了回去，剛剛說暴雨仿佛治平二年的那人提議道，“能不能轉去安上原？那邊有馬，也有車皮。”
　　方興回想了壹下，問：“安上原是旁著第五將第二副將軍營的嗎？有那麽多車馬？”
　　“前兩日才應事調過去的。”
　　方興考慮了壹陣，最後還是搖頭，“太遠了，距這邊有十裏以上吧？”
　　開封外圍的駐軍，都會在軍營附近的車站上車，匯流到編組站再進行重新編組。安上原站能算是除這裏之外，最近的壹個有足夠車馬的車站。但駐紮在開封城的這壹支兵馬，總不能冒著如此瓢潑大雨，趕去十裏之外的小站上車。
　　行伍行軍，失期當斬。如今乘車北上，如果誤了時間，刀子斬不到領軍的將校，卻可能落到鐵路總局的當事者頭上。
　　“能不能走興平圩？”又壹人問。
　　“更遠！”方興沖了壹聲，發作道，“別老記掛著軍用不軍用，貨運的，客運的，只要能把人送走就行，都想想，都好好想想！”
　　選擇範圍擴大了，可接下來的提議，卻都有這種那種的問題，壹個都不合適。
　　“開封府這麽大。難道就沒有壹個合用的地方？！”方興已經出離憤怒。
　　“青石臺呢？”壹個聲音怯生生地響起。看過去時，卻是人群最後面的壹個年輕人。
　　方興收起了怒氣，皺眉想道，“記得青石臺地勢比這裏高出壹丈有余吧？”
　　立刻有人回道，“可車子壹時也調不過去。”
　　“修車的地方會沒車子？”另壹人反駁，青石臺附近就有壹座車輛維修廠。
　　東京鐵路局的主官壹下就急了，“那都是壹等車，特等車，還有專車！”
　　用專門提供給官員、豪富的車輛，去載那些赤佬？讓壹張張絹綢為面，棉絮為裏的床榻上，睡上臭烘烘又滿身跳蚤的漢子？要那些專門訓練出來，服務官宦高門的幹仆，轉去伺候壹言不合就揮拳相向的粗人？
　　開什麽玩笑，滑天下之大稽？
　　壹旦載過那些赤佬，還有幾輛車能完好地拿回去再回去給官人們乘坐？還不是都得作廢！幾十節車皮，還是等級在壹等以上的豪華車型，就算只是內裝換新，那也在十萬貫以上，還不用提沒了這些官車，官人們的出入往來怎麽辦？請郡的，入朝的，大包小包，拖家帶口，沒節上等車廂怎麽行？
　　東京鐵路局管勾嘶聲力竭，“可沒二等車、三等車！”
　　“我知道！”提議的反倒堅定起來，“但哪件事更重要？”
　　壹邊誤了大軍出征的吉期——好吧，這是扯淡——都堂壹聲令下，總局這邊卻讓相公臉上無光，另壹邊是借用壹下運送去河北的援軍，正常人會選哪邊根本不用多想。
　　方興擡起壹只手，擋住了東京鐵路局管勾官的怒斥，“床鋪都不要動，貴重擺設拿出來就好。還有，別忘了餐車也要帶上，保證隨時有熱水供應，紅糖、生姜都得備好，壹人壹碗熱姜湯。都堂特意挑選的北上的援軍，決不能是病夫。如果沒有醫官跟著，就讓滕靖之帶人頂上，做得好了，回來我為他在韓相公面前請功。”
　　壹連串的吩咐，沒人敢說壹個不字。
　　方興在鐵路行業裏沈浮近二十年了，地位尊崇，威望極高，他做了決定，鐵路系統下面都只有應聲點頭的分。
　　七八個人得到吩咐，跑著離開，方興回頭瞅著方才提議青石臺的年輕人，“妳叫什麽名字？”
　　年輕人在東京鐵路局提點官要吃了他的眼神中幾步上前，行禮道，“小人何春。”
　　上下壹打量，是個精明能幹的，方興想。“青石臺有多少節車廂？能否運馬？”他又問。
　　“連壹號專車，隨時能夠出動的總共八十七節，另外有八節在場中維修。還有九節運馬的棚車，平板貨車也有四節，都是能立刻出動了。”年輕人如數家珍。
　　宰輔們出巡，壹應家當不在少數，專列的車廂中，也有能將馬車都能放上去的貨車車皮。
　　“足夠了。”方興立刻道。
　　不帶重武器的援軍，人數多達三千，但擠壹點，還是能夠住得下的。
　　他點了何春的名，“妳準備壹下，壹會兒也去青石臺。上車後，妳上去跟那些軍漢說，這是相公們的恩典，相公們憐惜他們冒雨出征，特意調來上等車廂、特等車廂供他們使用。”
　　何春興奮莫名，重重地點頭，然後同樣是飛壹般地離開。
　　只看他輕快的腳步，就知道什麽叫做春風得意。
　　不快地看了他壹眼，管勾問道，“提點，都堂那邊呢？”
　　“也得派人去，免得走錯了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看來是不用擔心了。”
　　冒雨送進都堂的急報，讓韓岡放下心來。
　　區區三千兵馬，前往河北去只是壯人心，但這個要快，耽擱了個時間，說不定虎符上的印文都要給遼人細作給拓印過去了。
　　之前韓岡心急如焚，現在就不用再擔心了。
　　壹夜出兵北上，準備過程中雖有坎坷，不過還是順利完成。
　　什麽是功勞，這就是。
　　韓岡看著張掛起來的地圖，自言自語，“金帳現在到哪兒了。還有那個小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