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壹七七章 堅持,穩住
寒門狀元 by 天子
2019-5-18 20:28
轉眼進入六月。
隨著雨季正式降臨,草原上的氣候越發詭異多端,前壹刻還是烈日當空汗流浹背,下壹刻就會傾盆大雨氣溫驟降,冷得直打哆嗦。
因為是沿著河岸走,將士們不用擔心飲水問題,這也是出關後軍中上下壹直牽掛的問題,總是擔心前面的路途會出現戈壁灘和沙漠,壹旦連續缺水數日不需要韃子動手自己就先完蛋了。
人生地不熟,大明放棄這塊膏腴之地已經有七八十年時間,前途存在太多未知數。
但最讓軍中將士糾結的,還是隨時可能會爆發的戰鬥。
韃靼人壹直尾隨在後面,距離不過五六十裏,斥候基本打探清楚了,這壹部尾隨的韃靼兵馬數量約為五千,這麽短的路程完全可以在兩個時辰以內殺過來,也就是說戰鬥隨時都會爆發。
盡管沈溪傳令軍中不必緊張,但連續幾天下來,將士們的恐慌情緒在蔓延中,晚上睡覺都不得安寧。
壹連走了幾日,尾隨的韃靼騎兵沒有離開的跡象,反而有逼近的趨勢,而其余方向也開始報告有韃靼騎兵逼近,甚至連河對岸都能看到韃靼哨探的身影。
因為河面很寬,即便是勁弩射過去也未必能命中中標,再加上沈溪嚴令不得對河對岸的敵人做出反應,以至於韃靼斥候愈發囂張,時常做出壹些挑釁的動作,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三四撥韃靼斥候。
六月初三,士兵們不知自己走到了何處,更不清楚自己幾時能返回大明地界,開始變得煩躁起來,這種雖然沒有戰鬥,但每天都處在擔驚受怕狀態的生活讓他們寢食難安。
胡嵩躍、荊越和劉序等幾名將領在每天下午例行的軍事會議結束後,留下來跟沈溪反饋軍中的情況。
“……大人,這麽下去可不是辦法,現在手下那些兔崽子都不安生,韃子壹直在後面跟著,他們不主動打,那咱們就折返回去跟他們拼了,不就幾千韃子?以前又不是沒打過,絕對不用怕這些家夥……”
荊越情緒激動,臟話連篇。
旁邊劉序和胡嵩躍雖然沒吭聲,但他們覺得荊越說出了他們的心裏話。
沈溪微微壹笑,問道:“我們出兵草原是為了做什麽?”
壹個簡簡單單的問題就把三人給問住了,在沒人回答的情況下,沈溪繼續道:“我們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誘敵,現在敵人被我們吸引,背後有五六千韃子跟著,既不開戰,也不撤走,單純就是盯著,妳們可知這是為何?”
劉序道:“他們壹定是怕了大人,所以不敢輕易來犯。”
沈溪搖頭:“妳這話,只能說猜中兩成吧!韃靼人雖然幾次敗在我手上,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壹戰的勇氣,最多只是有些忌憚而已。在沒有摸清楚我們虛實的情況下,他們沒理由跟我們交戰,因為我們腳下這片土地,並不屬於達延部,而是……亦不剌部的地界!”
胡嵩躍有些不太明白,“大人,什麽拉不拉的,難道草原上的韃子不是壹夥的嗎?”
普通人搞不清楚草原部族的派系劃分和各自盤踞的地界,在他們看來,出塞後面對的韃子都是敵人。
而在沈溪胸有丘壑的人心目中,對於草原各大勢力的強弱以及當前格局多有留意,韃靼內部各種紛爭和矛盾,恰恰是沈溪提出打這場戰爭的前提。
沈溪把如今草原上勢力劃分大致介紹了壹下,然後在軍事地圖上做出標識,將領們看過後,大概明白過來。
荊越道:“難怪,韃子內部居然分成這麽多勢力,意思是說他們現在還在打仗,所以咱們出塞後不在最大的達延部地盤盤桓,他們就不敢輕易對我們開戰,因為他們怕我們跟這個亦不剌部聯合,是吧?”
沈溪點頭:“他們是有這方面的擔心,但這不是他們不開戰的主要原因,其實他們更多是在試探,等候河套地區各部族的消息反饋,更加重要的是,他們也在布局,相信現在韃靼汗庭已派遣兵馬去進攻大明關塞,形成全面開花的戰略態勢,如此壹來,三邊和宣大之地各路人馬就不能按照既定計劃出塞,此前制定的戰略就此泡湯!”
“啊!”
在場三人都大吃壹驚。
沈溪道:“妳們不用驚訝,之前我沒在升帳時說這事兒,也是考慮到這件事影響太大,可能會讓將士們對於接下來的戰事有所擔憂,但既然妳們來問,我也就跟妳們實話實說,妳們畢竟是我最信任的人!”
劉序問道:“那大人,咱們下壹步當如何?繼續往西?為何我們不直接往南,返回大明?”
“對啊,大人,援軍都不來了,我們還誘哪門子敵?就算把敵人引誘過去,也是徒勞無功啊!”胡嵩躍在旁說道。
因為荊越此前是打著請戰的名號來的,此刻不好意思提撤退的建議,不過當劉、胡的問題出口後,他連連點頭,顯然是深以為然。
沈溪道:“如果妳們是韃靼人,看到我們倉皇南返的話,會如何想?”
“呃……”
三人面面相覷,隨即明白過來,劉序嘆道:“大人是怕韃子有過激反應,提前選擇動手吧!咱就這麽往西,到適當的地方再南下,這樣韃靼人就不會有所懷疑。”
沈溪點頭:“目前與韃子交手並非良策,畢竟亦不剌、永謝布等部族在旁虎視眈眈,即便我們能夠全殲跟在我們後面的五千達延部精銳,自身也會有損耗。這個時候,亦不剌、永謝布或許會跳出來撿便宜,我們南下之途將危機重重。相反,如果三方保持壹個均勢,隨著達延部援兵不斷到來,亦不剌、永謝布等部族肯定會越來越忌憚,到時候形勢說不壹定會逆轉。”
三人聽了連連點頭,之前他們還壹心來求戰,但在沈溪說完後,三人退縮了。
劉序道:“大人說得對,這個時候與跟在咱們身後的韃靼人開戰沒有任何意義,咱就壹路慢悠悠往西走,與韃靼人各部族相安無事……兩位說呢?”
荊越有些不甘心:“大人,咱就這麽回去,功勞怎麽算?”
沈溪罵道:“這都什麽時候了,還想著功勞?能活著回去就算不錯了,誰知道現在朝廷各路人馬被牽制成什麽樣子了?韃靼人只需要出動壹兩萬騎兵沿著長城壹線襲擾,就能堵住我幾千裏防線上的兵馬,妳們還想立大功?”
沈溪態度突然轉變,讓在場三人始料不及。
不過仔細回想沈溪的話,他們連連點頭,覺得這次出征就算失敗了跟自己沒關系,責任全出在懦弱的大明官員身上。
劉序義憤填膺:“大人帶著我們出塞,危險不說還很辛苦,那些公侯高官,壹個個養尊處優,可能就幾個韃子騷擾壹下,他們就嚇得瑟瑟發抖,龜縮在堡壘中不出來,還向朝廷發告急文書。咱在軍中久了,這種事不是司空見慣?”
劉序抨擊大明官場昏暗,迅速引起荊越和胡嵩躍的共鳴。
胡嵩躍道:“那些家夥畏韃子如虎,壹點兒血氣都沒有,把我們推到危險境地……幸好我們追隨的是沈大人,那些韃子懼怕沈大人的威名不敢打,如果換作旁人領兵,早就壹擁而上了!”
“對!”
荊越跟著附和,“沈大人威名赫赫,震懾住了那些韃子,不然就咱壹萬多人,還不夠那些韃子塞牙縫,都是大明那些官將無能!沈大人回去後,壹定要把那些家夥參倒,以後看誰還這麽孬!”
沈溪點頭:“妳們說的對,當務之急我們要安全返回大明地界,跟陛下取得聯系,然後做下壹步安排……妳們放心,只要能順利回撤,我會跟陛下上奏表彰妳們的功勞,能夠在韃子的地界來去自如,妳們都是英雄!”
在沈溪鼓舞下,三人感覺自己顏面有光。
他們自己也是這麽想的,能在其他人不敢涉足之處恣意走壹圈,回去後也有了吹噓的資本,看看,我們跟著沈大人在草原上到處“閑逛”,韃子非但不敢開戰,還沿途“護送”我們,這是何等的風光?
在沈溪分析下,胡嵩躍、劉序和荊越心悅誠服,安心回去安排巡防事宜,壹場危機就此解除,沈溪心中多少帶著壹點慶幸。
夜深人靜,沈溪仍舊沒有休息。
雲柳前來奏事時已是三更天,沈溪仍不覺得疲倦,手上拿著紙筆寫寫畫畫。
“大人……”
雲柳進來後招呼壹聲,沈溪沒有擡頭,隨口道:“這麽晚了,妳可以先休息,有事明早再說也不遲。”
雲柳道:“大人不怕韃靼人突然殺來?”
沈溪搖頭苦笑:“當然怕,雖然已經做好防禦措施,但如果韃靼人孤註壹擲的話,我們依然會損失慘重,下壹步將舉步維艱。”
雲柳擔心地道:“可是大人,如此拖下去也不是辦法,今天我們派往東邊的斥候,死傷慘重,看樣子……韃靼人主力已追殺過來,大戰隨時都會爆發……”
沈溪壹擡手,沒讓雲柳說下去,“韃子主力來了又如何?這正好遂了我的心意,讓韃子墜入我的計謀中!”
“但是……陛下的援軍沒跟來啊……”雲柳急了,如今誘敵之策已無實現的可能,沈溪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。
沈溪問道:“妳認為我手下的兵馬,不足以戰勝韃靼人?”
“是!”
雲柳回答得很直接,“卑職認為,眼前的人馬數量根本不夠,如果我們守在城塞,怕是也沒法阻擋韃靼人攻城,何況現在只是在無險可守的草原上?”
沈溪笑了笑:“這就好。”隨即他把案幾上平攤著的畫紙拿起來,遞給雲柳:“妳看看吧。”
雲柳拿在手上,詳細看過,準確說來這是壹份簡易地圖,好像是關於不同地形的壹種設陣方式。
沈溪問道:“妳覺得哪種陣勢更適合我軍對敵?”
“大人!”
雲柳這才明白紙上畫的是什麽,她沒有繼續看下去,反而打量沈溪,目光中滿是驚疑。
沈溪面色稍有不悅:“看懂就說,如果沒不懂,或者妳不想思索,我也不勉強。大半夜的考慮這些事情,太折磨人。我也累了,這會兒不希望妳勸我,既然已經到了這裏,我就沒有退縮的打算。”
雲柳輕咬著牙:“大人還是執意要跟韃靼人開戰,甚至大人出兵前就已經做好沒有援兵的打算,是嗎?”
沈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不過他接下來說的話近乎於回答:“有些事,妳可以知道,但還有的事情即便不知妳也不該問!”
雲柳道:“大人為何如此偏執呢?大人為大明做出這麽大的犧牲,屢次把自己置於險地,究竟是為何?難道大人覺得這麽為大明犧牲值得嗎?”
又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。
沈溪道:“明早還要趕路,妳該回去歇息了,或許是我的問題太復雜,讓妳為難了。”
“大人,您的功勞已經夠大了,哪怕就此安於平凡過壹生,歷史也會銘記您的名字。平定草原的事情完全可以等幾十年,甚至交給後人去做,那不是大人的責任,大人應該當壹個好官,讓天下黎民百姓過上好日子,這才符合百姓對大人的期望!”
雲柳已經難以控制情緒,說話時帶著哭腔,真情流露,讓沈溪倍感無奈。
沈溪揮手道:“別說了。”
“卑職要說。”
雲柳的眼淚流出來,“大人做的這壹切,實在太不值得了……大人制定的作戰計劃很好,但沒人執行,大人甚至不惜以身犯險,可陛下和朝中大臣領情嗎?甚至連各地守軍也都不管不問,壹心觀望,哪怕只有幾十個韃靼人犯境騷擾,他們也裝出大軍壓境的跡象,向朝廷求援,拒不出兵,為此不惜犧牲大人!這樣的朝廷,有必要如此效忠嗎……”
說到最後,雲柳已泣不成聲。
沈溪笑了笑,道:“也許在妳看來,我行事太過瘋狂,明知各路人馬不可能馳援,仍舊頑固己見,執意帶著兵馬出塞,面對數倍甚至十倍於己的敵人,還置身於不利於我軍發揮的地形中……但妳要明白,如果不是這樣的話,韃靼人不可能與我們壹戰!只有讓韃靼人覺得他們必勝,才會上鉤。這也是我被迫做出的選擇,實非所願!”
雲柳道:“那大人為何堅持要選擇壹戰?”
“因為我要在大明推行改革,會遭遇重重阻力,不比眼前輕松多少,只有在外部環境足夠安全的情況下,才能實施改革,而戰爭可以讓我迅速奠定無比的聲望,讓我在跟文官老臣的爭鬥中處於優勢,否則的話……我會永遠被謝閣老等人壓制,在朝中沒有話語權,難道只能等三四十年後,才把心中的宏願實現嗎?就算我能等,歲月也不饒人。”
沈溪語氣中帶著壹股悲愴。
“這場戰爭的確很冒險,但如果沒有它,我便是個庸人,我不想混混沌沌過壹生,哪怕犯險我也要去爭取實現心中宏願……我已隱忍十五年,無法再忍下去!”